第99章 咸齑黄鱼面

施明阳这么一闹, 柳氏有些畏惧,想让岑开致直接带她和孩子出府,高姨劝她,“夫人, 那样多的守卫看着, 您怕什么, 这好歹要等拿了和离书再说啊。”

柳氏对岑开致从未有过如此依依不舍的叮咛, 高姨陪着岑开致从柳氏院里出来, 见她面色从容,高姨却有些担忧的道:“娘子还好吗?”

岑开致看她一眼, 笑道:“好,她能把银子藏好,留着自己用, 总比去赎一个与我不相干的人要好。”

高姨顺着她的说法想了想, 道:“这倒也是。”

邹家得知柳氏将船坞给了岑开致, 意外且喜,至于与佘家共有的茶庄, 岑开致出了银子从柳氏手里买下了, 契书交割完毕, 柳氏大松一口气, 连饭都多添一碗。

她就等着施纶的案子尘埃落定, 可施纶的案子却迟迟没有判下来。

江星阔升堂审他,将一直抱病不出的明州府尹给抬了出来摆在上首,黄侍郎、江海云也随坐两旁,各有录笔四人, 分别是明州府、刑部、户部、大理寺的人。

施纶这几日没有受刑, 也没人提问, 只觉得牢狱的守卫都换了一波,打头那人更是虎背熊腰,他几番讨好也不理会,只听手下叫他鲁头,似乎是江星阔手下的人。

想到这一层,施纶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,晓得自己大约是逃不掉了,江星阔不审不问,也没给他上刑,只是一提他出来就这么大的阵仗。

施纶指着明州府尹哈哈大笑起来,又对江星阔作揖笑道:“你这个便宜女婿倒比那个好些,虽是送我去死,却也晓得帮我多拽几个垫背的!”

明州府尹本装出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,听了施纶这话却精神了,一张白脸红红紫紫,拍案道:“你这利欲熏心之徒,死到临头还要污蔑本官!”

施纶双手背在身后,倒是悠哉,忽然就开始背一些日期和数字。明州府尹面色剧震,在场众人都听出来来,他这是在背账册!

施纶背了一气,自嘲一笑,道:“这账册叫你寝食难安吧?所以才会趁着大理寺巡检的机会诈我,叫我以为周锦录查到了什么,为了使你保我,所以去埋账册的地方将其挖出,结果被你的人尾随,烧毁了账册。你以为这就一了百了了?”

施纶点点自己的脑子,笑道:“这还存了一份呢。”

明州府尹强忍不安坐了下来,嗤道:“你这是胡编乱造,故弄玄虚!”

当年岑开致一举揭发,挖出明州考场贪腐成风,正所谓上行下效,底下小吏尚且如此猖狂,上头的豺狼虎豹又怎么会是清廉的?

此番刑部、大理寺来审案也就罢了,偏还有个代表户部的黄侍郎。

明州虽不比泉州与大食、暹罗等国香料似金,但日本和高丽有铜料海货来往贩卖,更喜丝绸瓷器,每年进项颇丰,而户部不知从哪得了一份明州市舶司几年来进港出港的记簿文册,船只的吞吐量与收益差了一大截,粗略估算,市舶司缴纳的银子也少了三成之多。

所以,黄侍郎会出现在这里,这是代表圣上查家底来了。明面上在市舶司巡查的是周锦录,实际上却是黄侍郎。

只是经过蓖麻籽丧子一案,黄侍郎待江星阔不复从前一口一个贤弟的亲和模样,往好听了说是公事公办,但摊开了说,便是什么都不与他交底。

江海云因为江风林的关系,这段时日与黄侍郎共事,只有比江星阔更难应对的,每每想打听点什么,都是热脸贴了冷屁股,还得不到半点方便。

不过江星阔去了黄侍郎落脚的官廨,候了半个时辰,到底是从他嘴里挖出了一些消息。

施纶眼见自己脱罪无望,又得了江海云的承诺,说会护着施明阳平安无事,就与明州府尹在公堂之上狗咬狗起来。

明州府尹百般辩驳,却只见江星阔不言不语,黄侍郎充耳不闻,江海云事不关己,全是装聋作哑模样,却一个个都心知肚明,只看他死鸭子嘴硬的滑稽脸皮。

府尹一拂袖打翻了红刑签筒,才见江星阔同刀鞘一挑,满筒的签摇了一圈,半根都没落到地上。

施纶是明州通判兼市舶司副提举,他下狱,整个市舶司和府衙都沾上了嫌疑,案子审了好几天,有心人只见官兵进进出出,捆了这个押那个,整个明州府大小官员战战兢兢,若还能吃得下一口饭,那可真是一位天上难寻,地下难觅,清廉如水,问心无愧的好官了。

黄侍郎动了动屁股,罕有的主动与江星阔攀谈。“你这阵仗,闹得太开了些吧?逮些硕鼠就是了,全抓了,明州府可就瘫了!”

江星阔心里明白,于上意来说,人不是紧要的,银子才是,要留着他们撬出贪污的赃款所在,需得证据才好一一盘查,不然也要被他们牵着鼻子走的。

因为整个明州府的人都信不过,江星阔前两日就给台州府和绍兴府两地发文,让他们送一拨书吏来核账,此时堂上热闹,后边官廨里更是一片拨弄算盘珠子的脆响,恍惚间,仿佛在下雹子。

堂上大小官员该下狱的下狱,能回家的回家,总算能歇一阵。

江海云揉揉脖子,心想着总算能睡了,却见黄侍郎睨了自己一眼,又对江星阔道:“还是少卿大人想得周到,我原是想请下属县衙的书吏来核账,如此更好,走吧,咱们瞧瞧去。”

黄侍郎一见算盘珠子就手痒,正巧此时有个书吏汇了一份账册出来,十年间市舶司进日本硫磺、水银这两样,折算成现银就空了五千两。

黄侍郎握着账册站了好一会,分别看过码头、市舶司、府衙留底的原始单据记簿,确认这账册并无算错,细看之下作假的手段并不高明,只是东挪西腾,搅成一笔糊涂账。

“其他的呢?”他问。

那书吏面露难色,道:“其他的货物不好查,账册又假,单据不全,我们依着最可信的账目估算了几项,也是大有缺漏的。”

黄侍郎头大如斗,查账非江星阔之擅长,江海云略看了几项,也觉十分棘手。

此时有个小吏在门边道:“各位大人,大灶上占着,小的们去酒家挑桌席面来吃吧?”

外地府衙派了这么多书吏来帮忙,他们总不能叫人家饿着。

“席面?”江海云叹了口气,道:“我已经浑身腥臭,你就别再给我泼脏水了,煮几碗汤面来吃吧!”

煮汤面自然是快的,一炷香的功夫,就有人来请几人去饭厅用膳了。

往饭厅的回廊上,江星阔瞧见荀海带着岑开致走了过来,荀海左手提着食盒,右手拿着个炭炉子,这是来管他吃喝了。

江星阔微微笑,快步从院里横穿过去迎她。

“可别是什么鲍参翅肚,咱们闻了味也要沾边。”黄侍郎凉飕飕的说。

江海云收回目光,心道,‘这岑娘子的容貌颇为婉约美好,难怪星阔如此喜爱,言行回护。’

不曾想,岑开致又是食盒又是炭炉的,为得却是明州很家常的一道咸齑黄鱼面。

小炭炉搁在门口生火,岑开致坐在小杌子上忙着,江星阔也不坐,倚在门边等她。

面汤是岑开致早起熬好的,鱼汤面虽不稀奇,但各自做法多有不同。临安的鱼汤面多是剔骨片下,鱼汤再熬了猪骨,不似明州此地,手掌长的黄鱼儿,猪油滑锅,煎得鱼儿两面金黄,沸汤浇入,滚起一锅浓白,慢煲三四个时辰后,再添些墨鱼牡蛎增味,没酱只有盐,调味很淡却又挑出了黄鱼的鲜。

岑开致先盛了一浅碗叫江星阔喝,“鱼好。”江星阔道。

他从前可说不出这许多,顶多是咸了淡了,太甜太腻,尚可不错,难吃撤掉,诸如此类的点评。

如今算是被岑开致教出来了,她笑道:“岑伯让码头相熟的帮闲一早送来的,需得鱼儿足够好才敢这样调味道。”

府衙里给煮得面不差,肉沫蛋丝面,猪油香,面条烂,江海云和黄侍郎吃着也觉得还行,肚饱不费牙,说不出个好赖。

江星阔到明州那天是大暑,查案子细碎繁杂的事情很多,不知不觉间就过了中伏。

今日晨起还穿夏衣,晚间雨藏在算盘珠的脆响中偷偷落下,一时不察,门窗敞开叫凉风潜了进来,江海云一时间喷嚏连连,用帕子揉了揉鼻子,嗅着门口飘进来的一阵阵鲜香气。

黄侍郎灌了几口猪油面汤,抹了抹嘴,瞧着江星阔端着一海碗黄油满溢的咸齑黄鱼面入座,碗口上方腾起的热气隐隐有了形状。

面是高姨现做的鲜面,煮不糊烂,瞧着铁骨铮铮的极有嚼头,可又吸饱了黄鱼的鲜,一路柔软的下坠,叫肚肠里暖呼呼的。

江星阔的吃相尚算斯文,荀海可就不客气了,唏哩呼噜的声音听得黄侍郎牙根酸。

“大人,身,身上带,带银子了吗?”荀海一边吃一边问。

他结结巴巴,又在吃面,一张嘴忙得很,岑开致替他道:“灶上太忙,整治不出饭菜来,鲁八手下那几个还饿着,我就叫了府衙边上的高升面馆送面来。眼下大约送来了,过会子得结钱去。”

江星阔随手把钱袋递给岑开致,江海云盯着岑开致数银子,就道:“这当口的,可不能人人都吃这黄鱼面啊。”

岑开致笑道:“我晓得,请了面馆担子在前院现煮的,若在高升面馆吃这一碗黄鱼面,少不得要四钱银子,不过也有便宜的,杂鱼小虾氽出来的面汤,拇指大的小黄鱼,不过十文一碗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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